三四月间,关中平原褪去冬日的苍茫,泛起层层暖意。风掠过黄河,掀起阵阵波浪;油菜花肆意铺展,将天地染作明黄。这里的色彩,不是江南水岸的婉约新绿,而是浑厚炽烈的“黄”——黄土的深沉、黄河的浩荡、花海的绚烂,共同织就八百里秦川的磅礴画卷。
关中的春黄,自大地深处萌发。
清明后,黄土原上的农人们开始播撒种子。一碗热气腾腾的黄馍馍端上桌,黍米面裹着枣泥豆沙,蒸腾出最质朴的浓郁甜香。这金黄的面食,曾是戍边将士的干粮,而今化作寻常百姓的乡愁,更是吃惯白面馍后,换个口味的绝佳美味。西安的“黄桂柿子饼”更是春日的宠儿,临潼火晶柿子捣泥为馅,外皮烙至焦黄,一口咬下,蜜汁流淌,仿佛吞下一口暖阳。
黄土地孕育的时令风味,总带着几分粗犷。荠菜与苜蓿在田埂间疯长,农人随手采来,拌上辣子与柿子醋,便是酸辣醒脾的“春日三脆”。更有那油泼面,宽如裤带的面条在滚油与辣椒的激荡中泛起金黄,关中汉子端起海碗蹲在门槛上稀里哗啦,吃得额角冒汗,方觉不负这黄土情深。
最富传奇的“黄”,当属富平的琼锅糖。小米与芝麻熬成琥珀色的糖浆,冷却后揉捏成片片金黄。传说这甜味曾治愈唐太宗的疾苦,而今它仍是关中娃娃们口袋里的珍宝。甜中带苦,恰似黄土高原的岁月——贫瘠与丰饶交织,苦难与坚韧并存。
“黄”,贵在其亘古不变,亦贵在其瞬息万变。渭河畔的柳絮如雪纷飞时,油菜花正黄得灼眼;乾县的石马伫立千年,守望麦田青了又黄。关中人说“麦黄一晌”,昨日还泛青的穗头,今日便翻作金涛。这抹黄,是时令的号角,催人弯腰收割,俯仰间皆是天地馈赠。
若说滋味是舌尖的黄,那山河便是眼眸里的鎏金。
摊开关中春色图,自东向西望去:潼关古城墙披着夕阳,黄土筑起的肌理泛出铜色;华山苍龙岭的险峰上,连翘花星星点点,为铁青石壁缀上金斑。往北深入高原,黄帝陵的千年古柏苍劲如虬龙,新抽的嫩芽却透出鹅黄,显现出的是岁月的生生不息。
黄土地的色彩,从来不懂含蓄。泾渭分明处,浊浪与清流依旧缠绵,河岸的芦苇已抽出金穗,在风中沙沙作响;法门寺的千年银杏尚未返青,枝头却悄然鼓出嫩黄的芽苞。最震撼莫过于登上白鹿原,看万亩麦田在风中起伏,恍如大地呼吸的胸膛。
文人墨客笔下的黄,总染着烽烟与史诗。杜甫叹“耶娘妻子走相送,尘埃不见咸阳桥”,那漫天黄沙裹挟着征夫的离殇;王维在辋川别业写下“漠漠水田飞白鹭”,却不知千年后,水田已化作翻滚的麦浪。岑参一句“平沙莽莽黄入天”,写尽塞北苍凉,而今日关中高铁穿行塬上,窗外掠过的仍是那片无垠的黄——只是黄沙化作麦粟,烽燧变为粮仓。
若从高空俯瞰,关中如同一块被黄河与秦岭共同环绕的琉璃琥珀。关中的黄,是帝王陵阙的瓦片,是农人扬起的谷雨,是皮影戏幕布后的橘灯,更是老腔一声吼破苍穹时,脖间青筋暴起的明黄。这黄,从半坡陶罐的纹路中流淌而出,在兵马俑的铠甲上凝固成史书,最终化作西凤酒坛上那抹泥封的辛辣滋味。
且来关中,听一声秦腔激越,响遏行云,铿锵健壮,看遍万里河山尽“黄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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