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漫过厂区围墙时,三号高炉的红光正烧透半边天。我攥着刚整理好的考勤表站在窗前,看着运送钢坯的车辆驶过,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总把安全帽扣在我头顶,说这是“钢铁侠的头盔”。那时的钢城对我来说,是父亲工装口袋里温热的红糖馒头,是他领口沾着的细碎铁屑,是深夜里永远亮着的厂部大楼。
“现在是下午六点整”随着考勤机的报时声撕开夜幕,我数着考勤表上的考勤记录,想象着此刻倒班人员工作的场景。炼钢炉前,通红的铁水奔流如注,像极了父亲年轻时眼睛里燃烧的光。记得有一年除夕,厨房的饺子刚摆上桌,急促的电话铃声就响了起来。父亲盯着来电显示皱了皱眉,把筷子往桌上一放,“厂里出了点状况。”我追着他的背影跑到厂门口,只看到他深蓝色的工装消失在蒸汽里,留下漫天烟花落进我仰着的脖颈。后来听母亲说,那晚父亲在零下十摄氏度的冷风里抢修设备,直到凌晨才拖着冻僵的双腿回家。
厂区道路两旁的梧桐树沙沙作响,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。我常想,那些在轧机旁弯腰测量尺寸的工人,那些在监控室紧盯屏幕的身影,何尝不是别人的父亲?就像我的父亲,把三十年的时光熔进钢水,炼成了车间墙上的荣誉证书,炼成了我书包里崭新的作业本,却把自己的白发和伤疤藏进了工具箱最底层。
记得初中那年,我在操场上摔倒,膝盖擦得鲜血淋漓。我哭着给父亲打电话,满心以为他会立刻赶来。可电话那头机器的轰鸣声几乎要盖过他的声音,“爸爸走不开,自己去医务室处理一下。”挂了电话,我一瘸一拐地走向医务室,心里满是委屈。直到后来,我在父亲同事口中得知,那天他正在处理一场可能影响整个生产线的紧急故障,容不得半点分心。
今天整理员工档案,发现很多人在“紧急联系人”一栏都写着孩子的名字。有位老师傅的备注让我停下笔:“孩子高考那天我在倒班,等他考完我要带他去看钢花。”窗外的钢渣堆场突然炸开一簇火花,照亮了远处高耸的烟囱,那跳动的光焰就像父亲在操作台上挥动的焊枪。
父亲退休那天,特意带我走进他工作了大半辈子的车间。滚烫的钢水映红了他的脸,他指着轰鸣的机器,声音里带着骄傲与不舍,“这些大家伙,就像我的老朋友。”那一刻,我突然理解了他为什么总是对工作那么执着,那不仅是一份职业,更是他倾注了全部心血的事业。
月光爬上报表堆时,我轻轻抚摸着父亲留下的老怀表。表盖内侧刻着的“安全生产”字样早已模糊,却在每个加班的夜晚提醒我,钢铁人的脊梁,是用责任和坚守锻造的。此刻,整个钢城都在沉睡,只有机器的轰鸣仍在继续,像一首永不落幕的摇篮曲,哄着我们的父亲,也哄着我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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