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当思绪飘回郭庄,望向老家的方向,首先在记忆里浮现的,便是院中那棵高大的梨树。它挺拔的枝干、春天里如雪的花冠,像一位沉默的守护者,见证着院落的沧桑变迁。这是我童年最深刻的印记。
那棵梨树就长在我家院子中央的土台之上,正对着堂屋的大门,树下是一片不大的空地。从我记事起,它就在那里,枝繁叶茂,是院里最高大、最显眼的存在。梨树是何人所栽,已无从考究,只知父亲年轻时它便如此壮硕。我对梨树的熟悉和亲近,源于它就在我们每日生活的中心。站在树下,粗壮的树干上布满深浅不一的沟壑,如同父亲辛勤劳作后粗糙的手掌。它的根脉虬结有力,深深扎入院落的泥土,有几条粗壮的根甚至拱出了土台,被孩子们爬上爬下,磨得光滑发亮。
岁月流转、四季更替间,梨树用它独特的风姿,装点着院落的风景。早春时节,当村道旁的杨柳刚泛起新绿,梨树光秃的枝丫上便悄然鼓起密密的芽苞,不几日,忽如一夜春风来,千树万树梨花开。满树洁白的梨花,微风过处,花瓣如雪片般簌簌飘落,铺满树下的空地,空气里弥漫着清冽微甜的芬芳。夏日里,梨树的叶子舒展开来,浓密青翠,层层叠叠如一把巨大的绿伞,为烈日下的小院投下珍贵的荫凉。这里成为我们在酷暑中喘息、嬉戏的乐园。到了秋天,梨树枝头挂满了累累果实,青黄的梨子压弯了枝条,散发着诱人的果香。深秋,叶子渐黄,一片片随风飘落,踩上去发出“沙沙”的声响,带着一丝萧瑟。迈进冬日,梨树褪尽铅华,枝干如铁,倔强地伸向灰白的天空。一场雪后,琼枝玉叶,银装素裹,别有一番清冷孤高的韵味。
这棵梨树,曾是我家院子的灵魂。农闲时,邻居们常聚在梨树下纳凉、闲谈、下棋。父亲也喜欢在树荫下歇息,看着我们在树下玩耍。我常和小伙伴们在树下捡拾落花、追逐打闹,或是眼巴巴地望着枝头日渐饱满的梨子,盼着它早日成熟。秋天梨子熟了,那甘甜的滋味是童年最珍贵的记忆。
那年春天格外难熬,一向硬朗的父亲突然倒下,求医问药却不见起色。本就不宽裕的家底眼看就要耗尽,愁云惨雾笼罩了全家。最终,望着病榻上日渐憔悴的父亲和空空如也的钱匣,母亲站在院子里将手搭在老梨树粗壮的枝干上,久久不曾离去;随着太阳落下,院子更显寂静,母亲枯瘦的手重重拍在梨树上,咬牙做出决定:卖掉院子里那棵陪伴我们多年的大梨树。
这个春天,梨树刚刚抽出嫩叶,尚未开花。斧刃砍进树干的声音沉闷而刺耳,每一下都像砍在我们的心上。梨树粗壮的枝干在锯声中颤抖,木屑纷飞。它庞大的身躯在绳索的牵引下,重重地砸在它守护了一生的院落里。树倒下的那一刻,院子里仿佛一下子空了,亮得刺眼,也静得让人心慌。父亲久久地抚摸着那残留的树桩,眼神复杂,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。
院子中央的梨树,从此只存在于记忆和相片里。它失去年轮的树桩,曾深扎院落的根脉,最终未能抵挡岁月的无常。它那曾直抵苍穹的巍巍树冠,那满树的繁华与葱茏,连同树下的欢声笑语、四季风景,以及浓荫下那些来来往往的身影和故事,都随着叹息声永远定格在了过去。随着成长,我们都漂泊在外,即使距离再远,也扯不断对它的念想,忘不了它曾赋予小院的魂魄——那魂魄里,有甘甜的果实、有飘落的花雪、有夏日的浓荫,更有父亲病榻前那份沉重而无奈的选择。
()
|
陕公网安备 61058102000140号